“他的确是骗了你。死一亲王,使团遭劫,这种情况,他的确没法回来。纵陛下宽容,不令他自尽,仕途也全毁了。”沈赫城在了解了西疆的情况后,断言,“因为这是他的过错,不是钱振堂的。外敌未曾叩边,钱振堂若出兵,未必有功,却很可能有过。钱振堂其人,缩头惯了,谨小慎微,没有谕令不可能出兵。”
“至于我,更不可能。”
“我受命坐镇北疆四镇,没有陛下旨意,怎可能出兵干预西事?”
“除非我人头不想要了,才会擅离驻地,擅启战端。”
无有圣旨便擅自出兵或者擅自离开布防区,对沈赫城这样的大将来说,都是形同谋反的大罪。
沈赫城的确是北疆的最高统帅,但军中还有监军的存在。到了一定的级别,皇帝的猜疑比关外的蛮族更可惧。
林嘉此时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吃了匮乏官场常识的亏。
因有些事,是不会在课堂上教的。行举业的男子会懂,因为他们的学习内容中便包含了各种律例、诏书、规则。
但这一块,女孩子们是不学的。
真正官宦人家的女儿,会在与父兄的日常生活中细细碎碎地接触到,是作为常识潜移默化地学习了。
林嘉却只是蹭了凌府的家学,生活中并没有这种条件。
凌昭便是吃准了她这一点。
他根本就知道钱振堂不会出兵,更不可能跨界去求助沈赫城。
他给了她三封信,第一封信只是幌子,通知钱振堂不过应有之义。第二封信才是真的,所以要信芳直接送到太子手中。第三封信纯是为了将林嘉托付给沈赫城。
至于关外之事,他要担起的罪名,他只能靠自己去解决。
寻常的官员或者可以回朝领罪,赔了仕途,苟且偷生。
凌昭字熙臣,这个字是皇帝点他为探花的时候亲赐的。他如今是东宫官,他是来替太子探看西疆的。
身上背负着这些意义的凌昭,他的失败不仅是他自己的,也会被记在太子的头上。
他已经无路可走。
“那他、那他是要往哪里去借兵?”林嘉颤声问。
季白道:“大人道,车越国亲厚我朝,他要往车越国去借兵。于阗劫杀我朝使团,这个血仇必须血报。”
可他、可他是个文人啊!
他虽也会刀剑功夫,是青城派的外门记名弟子,可他终究是个文人啊!
林嘉只觉得心脏太难受了。
又难受又无力。
因凌昭的选择她都懂。
但却无法承受,又无力帮他。
这时候,她听到沈赫城道了一句:“这个凌熙臣……”
她倏地转头看去。
沈赫城对凌昭并不熟悉,听说过,大周最年轻的探花郎。
但文武本不统属,凌昭还年轻。又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北疆,八竿子打不着。
最近两次看到他的名字,都是从邸报上。
因如今大家都在关注东宫,詹事府的人员变动就很敏感。凌熙臣在这个时候入詹事府,摆明了是皇帝留给太子的人才,沈赫城便注意了这个名字。
再然后便是最近的一份邸报,西疆和亲。沈赫城当然不赞成和亲,但西疆不是他的防区,他轻易也不会开口乱说话。只和亲使团的副使是凌熙臣。
很明白,他代表着太子。
只在今天,一封信,一份托付,一腔情怀,这个名字这个人便迅速地立体起来了。HΤτPS://wωw.hLxS玖.còΜ/
沈赫城已经可以隐约看到一个年轻人的身影。
才华必然是有的,风骨也是有的,只兵事非玩笑,不能只靠一腔热血。不在战场上经历真刀真枪地考验,实在没法说。
当年,多少勋贵子弟奔赴北疆,梦想封狼居胥。多少人倒在贺兰山下,马革裹尸。
太难说。
林嘉闻声转头,看着沈赫城——这个男人有权有势,在战场上赫赫无敌。
他还是她的生父。
她走到他面前,跪了下去:“父亲!”
这一声父亲,令沈赫城五味陈杂。
因刚才,当他承认了是她的生父的时候,她十分平静,也没有与他当场认亲,可知对“父亲”其实没有任何期待。
比起来,那个凌熙臣比他这个血缘父亲更重要。
现在,为了凌熙臣,她却毫不犹豫地就认了父亲。
“父亲,女儿自出生以来,未曾有一日在父亲膝前尽孝,实是女儿之过。只女儿终究是父亲骨血,昔年母亲为着父亲才生了女儿,至死未曾吐露父亲身份,以至太后震怒,母亲困死在公主府,太嫔囚于冷宫十数年。”
“女儿一生飘零,及至遇到凌熙臣,才魂有所依。”
“求父亲,看在母亲的情分上,帮帮女儿,助凌熙臣脱困。”
林嘉额头重重地磕在手背上。
季白也跟着跪下去。
沈赫城凝视着她,道:“你可知道,边将擅离驻地,或擅自出兵他人防区,形如谋反。”
林嘉原先不知道,但现在已经知道了,原也是无路可走,所以破釜沉舟地求他。
闻言,她抬起头:“那请父亲指点我,究竟怎么样才能帮上他?”
沈赫城沉声道:“若无谕旨,大周的一兵一卒,都不会为他而发。”
林嘉抬起眸子,冷静问:“那兀良哈三卫呢?”
这个女儿!
沈赫城眸中精光大绽。
原来她的目标在这里!
林嘉道:“兀良哈三卫虽是羁縻卫,但其实只是盟约,不算是大周兵卒。三卫中,兀良哈部更与疏勒有世仇。值此良机,不若出兵疏勒,既报世仇,又能得利?与兀良哈部有百利而无一害!”
寻常闺阁女子,能说出“羁縻卫”这个称呼便已经难得了。这女儿竟能知悉兀良哈部与疏勒的恩怨关系。
沈赫城盯着她:“这些,谁教给你的?”
果不其然,林嘉吐出了那个名字:“凌熙臣。”
高地上,凌昭用马鞭指着北边,告诉林嘉:【那个方向,就是贺兰山、河套。】
【这里,便是北疆与西疆的交汇点。】
【往北,便是北方诸镇。宁远侯总督四镇,坐镇北疆。往这个方向去,便是兀良哈三卫。】
【从前,他们常常南犯,如今却成为我们的卫戍藩篱。】
兀良哈三卫其实还在宫里的时候,凌昭给她讲西疆的时候就提过的。只那时候只是简单提一下,讲了一下西疆北疆的大局。
但在路上,凌昭讲了很多关于兀良哈三卫的事,或者该说其实是,他讲了很多北疆的事。
当时林嘉震撼于天远地阔的山河壮丽,听着这些北疆旧事,只觉得生动画面都扑面而来,直听得津津有味,并未作他想。
现在回忆起来,那自然是因为那个时候凌昭已经知道沈赫城可能是她生父,所以已经在提前给她铺垫。
太后荡平了北疆,皇帝病弱,西疆要留给太子。
年轻人自然不会像病弱老人那样只想守成,只想安稳。太子满心里都想有朝一日踏平西疆,立下不世功业。
皇帝还在,这事现在还没法提到朝堂上,但私底下,和凌昭这样同样年轻的东宫官,不知道讨论了多少次西疆的情况。关于能不能驱狼吞虎,驱使兀良哈三卫去打西疆这事,也反复讨论过可行性。
当时,林嘉当作太子与凌昭间的轶事来听的。
这个想法却依旧被沈赫城否决了。
他道:“羁縻卫面向大周,面向我。凡我之命令,皆代表大周。没有陛下旨意,我不能擅自调动三卫启战。”
武将手里握着兵,任何擅动,都意味着对皇帝存在有威胁。
林嘉真的绝望了。
沈赫城看着她的眼睛,都能看出她的绝望。
她低下头去,闭上眼睛,流下了眼泪。
沈赫城没有说话,想知道这个女儿接下来会说什么,会做什么。
他真的很好奇,很想知道。
林嘉擦去眼泪,道:“我自出生便没见过父亲,今日得见,实是母亲在天之灵庇佑。让我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知道自己骨血来自何处。”
“父亲赐我骨血,生恩无以为报,还请父亲受我三拜。”
她恭恭敬敬地给沈赫城磕了三个头,谢过了生恩。
她站起来:“给父亲添麻烦了,望父亲万事安好,福寿延绵,我该回去了。”
到最后,也没有任何怨怼,无论是目光和语言。
沈赫城眸光湛湛,凝视着她。
第一眼,她像淑宁。现在看,像自己。
是的,这个女儿,毫无疑问地继承了她公主母亲的美丽容颜和纤柔体态。
可淑宁美丽却天真,尊贵却柔弱。
这女儿美丽却不天真、不柔弱。
她这头脑、性情,太像自己!
京城的妻子一直在信里反复强调,长子有多么地像他。甚至叫画师画了孩子的绣像给他。但沈赫城从没见过那个孩子,一直很难去体会。
身边的孩子虽是庶子,却从出生就分享着他的富贵和权势,亦没有嫡母压在头上。没吃过他吃过的苦,没经历过他人生的转折和攀登,他们到底是不够像他的。
沈赫城再也想不到,他会在淑宁的孩子身上看到他自己。
这孩子前半生飘零,吃过苦,遭逢过大变。她虽是女孩子,却实实在在地像他。
果真是他的孩子!
沈赫城嘴角微微扯起,随即敛去,喝问:“回哪去?”
林嘉道:“嘉峪关。”
“他有他必须做的事,我帮不上忙,也不会去关外给他添乱。”她道,“我就在嘉峪关等他。他若能回来,我与他牵手回京城。他若马革裹尸,我去寻他,带他的衣骨回家。”
沈赫城道:“他妄称爱你,还不是送你去西疆和亲。”
林嘉道:“皇帝的命令谁敢违抗?便是父亲也不能。且若不是疏勒生变,于阗偷袭,现在的我已经照他的计划假死脱身。”
中间竟还有这样的计划?
“年轻人胆子真大。”沈赫城挑眉道,“假死之后呢?我的女儿就没名没份地跟着他做个外室吗?你可知男人最是易变,情爱从来不是最重要的。待他厌倦你时,你又往何处去?”
林嘉道:“我与他有不娶之约。我既不能嫁,他便也不娶。至于以后的人心易变,人生何处不是在变?我已经经历过,最是知道。便你怕生变不走这一步,难道就能从此安稳了?我好好地在京城等他来娶,忽地就变成了公主,要被送到塞外去和亲,人生要怎么变,何时变,根本由不得人。”
沈赫城道:“你还年轻,为一个男人,值得吗?留下做我的女儿,以后,你的人生,有我来保证。”
林嘉微微一笑。
“父亲的好意,女儿心领了。只一份生恩已足够,我对父亲,没有期望过别的。”
她抬起眸子:“但要说值得不值得……”
“父亲已娶,母亲已嫁,却有了我。便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此也是不伦之举。”
“有我的代价是母亲郁郁而终,婆婆囚困十余年。却不知道母亲觉得值不值?”
“我年纪不大,人生才不过十六年。前十五年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因此处处小心谨慎,只做该做之事,正确之事,循规蹈矩,唯恐逾越半步便承担不起,万劫不复。”
“只如今我却再不这样想了。”
“因人活着,肉骨凡胎,有情有欲,便会有冲动不能自已之时、之事。”
”这世上,总有些事,不该做,却想做。总有些人,值得我放下规矩与理智,便付出了性命,也不觉得悔。”
情之一字,使人软弱,使人坚强,使人理智,使人癫狂。
使骄傲者低头,娇弱者勇毅。
使先行遗忘的人被刺痛了心。
林嘉道:“父亲保重,女儿去了。”
她带着季白,再无留恋地转身。
沈赫城长长吐出一口气,道:“站住。”
他道:“嘉娘,既是我的孩子,认了父亲,以后,要学着相信你爹。”
林嘉遽然转身!不敢置信!
沈赫城负手道:“我当然不能擅自调动兀良哈三卫。但草原上又不是只有他们。”
……
西疆虽然叫作西疆,实则在大周的西北。它和北疆一样,气候比中原寒冷得多,已经开始落雪。
凌昭握着剑柄的手皮肤也被冻得皴裂。
他单膝点地,一只手撑地,蹲伏身体隐在山石间,从山上向下眺望。
此时的凌昭,全然没有了从前在金陵和京城时的矜贵公子模样。他脸上生出了浓密的胡子,显然很久没刮。身上穿的是异族的皮袄,披的是亦是皮甲。隐隐散发着许久未清洗的腥膻之气。
但他眸光蕴着寒意,眉间染了风霜。
山下平原上,便是于阗。
于阗自称为“国”,实则在大周眼中,不过是个大型的部族。
游牧民族不像中原人那样爱筑城。这片平原是于阗的王城,这王城其实并没有城墙,只有正中心的王宫才有低墙。也只有靠近王宫附近的位置才有泥砖的房屋。稍远些向外辐射的区域,更多的还是毡房。便于拆卸,便于迁移。
身后有人喊他:“大人。”
凌昭撑地的手倏地抬起握拳,身后便安静了。
若从天上俯瞰,便能看到,在他身后,土石间隐着的是密密麻麻的人马。他们服饰不同,发型也有异,甚至连长相都有些区别,明显是来自不同的部族。
这些人相互之间语言也不相同。虽然这几种语言凌昭都会说,但若用语言下命令,是件很麻烦的事。所以从一开始,凌昭就与他们约定了手势。
这个在头侧握拳的手势,便是保持安静的意思。
所以他身后的人立时便噤声了。只能听见偶尔马匹踏蹄,或用鼻孔喷气的声音。
有一种压不住的杀意。
于阗的人比他们多,这是凌昭观察得到的认知。
作为文臣,凌昭虽然能把兵书倒背如流,其实从未打过仗。他望着山下的敌人,并不知道待会真正打起来会是怎样的结果。
但他的内心很平静。
作为臣子,便是明知道可能是去送死,这一战也必须得打。
幸好,母亲有凌家可依靠。
而她,也被他送到她父族那里去了。
这世上若有什么让他放不下的,只有这两个女子。只要她们未来都能有依靠,他就能安心。
凌昭把这些牵挂都硬压下去,他站起身来,把手举起来,放拳立掌,示意众人上马。
那些隐身在土石间的异族战士们得到这个命令,都站了起来翻身上马。原本寂静的山间忽然有了嘈杂的响动——皮甲和刀鞘的摩擦声、身体和马鞍的碰撞声此起披伏。
马鼻喷气的声音都变得急促。
萧瑟的山间骤然充满了肃杀又亢奋的气氛,每个人的精神都紧绷了起来,等着凌昭下最后的命令。
凌昭也翻身上马。
他扫视一遍。大周的兵士不过一百余人,身边围绕的是二十来个江湖同门。余下几千各色服饰的都是杂牌军,不只来自车越,还有数个其他部族,七拼八凑。
这一战,能赢吗?
人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凌昭不信这个。
他出生在大周,纵近几十年的确比不上当年□□时的强盛,也依然是□□上国。容不得于阗这等小国羞辱冒犯。
国辱臣死,血债血偿。
仓啷一声,凌昭拔剑指向山下的敌人!
“犯我大周天威者,”他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意,穿透了山石林木,“杀无赦!”
随着这一声令下,他第一个带缰向山下冲去!
想到可以分到的财物、牛羊和奴隶、女人,异族骑兵们亢奋起来,野兽一样的呼喝声此起彼伏。
山上漫起了滚滚的烟尘,朝着山下席卷而去!
当平原上的于阗人发现敌情匆忙上马迎战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因骑兵需要靠速度带起冲击力。一段足够长的奔驰加速和蓄力是必须的,自上而下的冲击更是最佳的突袭方式。
冲在最前面的凌昭看到对面也卷起了烟尘,他甚至清晰地看到了敌人的面孔。
高鼻深目,褐发蓝眼。浓密的胡须是西疆人共同的特征。
那些面孔狰狞着,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在这惊心动魄的时刻,林嘉娇如海棠的面孔却在凌昭的脑海中闪过。
他若死在这里,她还会再嫁给什么人吗?
会对着别的人笑吗?
会忘了他吗?
马嘶人吼,踏蹄如暴雷。从山上冲下来的烟尘和从王城向外卷的烟尘短兵相接!突袭的和反击的铁骑闪电一样交错穿插,撞击!
马身相错间,剑锋上传来巨大的冲击力,敌人的头颅高高飞起。
滚烫的血飞溅到凌昭的脸上,甚至唇上。他尝到了又腥又咸的味道。
凌昭的马一息都不曾减缓过速度,一路向着王城疾驰。
这高速度为他加持了巨大的冲击力,迎面而来的敌人在他的剑锋下或者蓬出血雾跌落马下,或者头颅旋飞,马匹载着一具无头的尸体犹自奔驰。
耳边全是兵器相撞的金属摩擦、身体坠落、马匹倒地哀鸣的声音,刺得人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血管里却又沸腾。
但舌尖尝到的咸腥味道让他清醒。
他不能死!
他一定要回去!
他要活着回到她身边去!
要光明正大地活着回到她身边只有一条路可走。
凌昭杀得泛红的眼睛盯着前方的于阗王宫,染血的长剑指向前方,喉中爆出一声厉喝:“杀——”
便是不懂大周话的异族战士,也能听懂这一声暴喝的含义。
呼喝声大起,士气大振。马蹄雷动,数千战士踏着滚滚烟尘跟随着这个来自大周的年轻男人,生生撕裂了于阗的防御,汹涌地朝着于阗王宫绞杀而去。
……
……
时光匆匆就过去,已经是十月下旬。
镇北大都督府里,林嘉住的屋子锦绣辉煌,暖暖地烧着地龙。便这样,林嘉还是穿着袄。
十月的金陵,还可以穿夹衣。北疆的寒冷却超乎林嘉的想象,南方长大的人真是受不住。
从前这种时候,草原最是难挨。北疆诸部便会集结南下,劫掠大周。
如今,草原归顺,开了榷市。牧民们需要什么,可以用牲畜、肉干、皮子和乳制品来交换。
但即便如此,那刻在骨血里的好战又怎能按捺得住。好在,今年他们另有去处。
兀良哈三卫如今是羁縻卫,自然要听大周的命令,乖顺地不乱动。
但草原部落岂止上百。既然不能往南,一些部落便集结,往西去了。已经听说了疏勒内战,这时候不去趁火打劫一番,枉为长生天的子孙。
只这里面,有多少是三卫诸部的人,就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有数。毕竟草原上最强的部族,都编入了三卫。
甚至这里面又混进了多少沈赫城的部曲,那就只有沈赫城知道了。
她这父亲,那日里便批评她:“倒是懂变通,只还不够圆滑。”
想她一个闺阁女子,怎生跟这些官场老狐狸去比圆滑?
她这父亲,已经给皇帝写了私信,认下了她。
说起来也可悲,世间对男子和女子太不公平。明明是同样的事,往往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一个女子若有了私生子,必要遭唾弃。她的私生子一辈子都是私生子。
可一个男子有了私生子,世人只笑一句“风流”便轻轻带过了。只要他肯认,私生子也能认祖归宗,冠以他的姓氏。
从此有了宗族身份,有了立脚的支点。
所以少有千里寻母,多见千里寻父的。
“姐姐!”
“大姐姐!”
窗外院子里响起少年们清脆的呼声。
很快踩着皮靴的少年们就进来了,都生得英俊,可以想见那男人年轻时的模样。
见到她,他们都眉眼带笑。
林嘉如今有了兄弟姐妹。
嫡长兄在京城,比她只大几个月。庶女们都送到京城给嫡妻教养,沈赫城养在身边的都是庶子。
走在前面的少年是最大的二弟,也才十一岁。后面的三弟十岁。再后面跟着一个小尾巴,才六岁。
家里还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年中的时候才得的。
姐妹们很小就被送去京城,少年们其实也没有姐妹们的记忆,对突然出现的林嘉十分亲近。
他们在北疆其实都算是土皇帝的太子一般的人物了。可依然十分向往京城。
听闻林嘉是从京城来的,总想听她说京城的事。
这会又跑过来喊她:“大姐!我们烤肉去!”
“今天雪停了,待会我们去骑马打猎!”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你太小了,下次带你。”
“骗人!每次都说下次!”
孩子多了真热闹。
林嘉忍不住想,若凌熙臣能安然回来,她也想家里有许多孩子。
都长得像他也像她。
只不知,他能不能平安回来。
算算日子,草原那些去趁火打劫的部族应该抵达西疆了。里面暗藏着沈家的部曲,会往回传情报。
林嘉在大雪纷飞的北疆静静地等着。
每日里都会与沈赫城见一面,或者一起喝个茶,或者带上弟弟们一起吃顿饭。
府里的人都知道这一位是才找回来的大小姐。
虽非嫡女,却也是长女。
林嘉过去十六年的生活沈赫城都问清楚了。
他既已经出手相助,林嘉便敛了锋芒,重又是一个娇软女儿。
娇软的林嘉,无人不爱。她生得与淑宁这样像,勾起了沈赫城许多的回忆。
如今他有赫赫权势,当年无力给淑宁的,如今便都想给林嘉。
有时候补偿别人,也是补偿自己。尤其对那种自微而显、由卑而尊的人。
林嘉耐着性子等,到十一月初,先等来的是皇帝的信。因她留在榆林卫后,沈赫城便给皇帝写信了。
而西疆那边,草原诸部先得集结,再发兵。等到了,沈赫城的人还要四处寻找凌昭。等找到,回信还有路上的日程,且还得再等等。
果然皇帝的信里叫沈赫城不要操心西疆的事,要盯好兀良哈三卫。三卫才降不到两年,要防着他们有异心。
虽则沈赫城的信里说了,是凌昭派人护送了林嘉来寻父。但皇帝的回信里没有提及凌昭,想来以皇帝的角度来看,沈赫城和凌昭的交集只在于林嘉,他们两个本身没有关系,所以怎么处理凌昭的事,没必要跟沈赫城交待。
关于林嘉,皇帝口气也是淡淡的,甚至没有责备沈赫城与淑宁当年的私情。
这是因为中间夹着皇帝厌恶的宣平侯府,相比之下,一对男女的私情就不那么重要了。
且以男人的视角来看,困死了淑宁的是太后和驸马,并不是沈赫城。
皇帝说,既和亲不成,那便收回林嘉的公主封号,只让她以母族血缘继续做一个县主。
但这是私下的沟通,这操作还得等以后,待事情都落定再从官面上执行。
只皇帝一个字都没提林嘉该往哪里去。
“那便是随我们。”沈赫城说,“你既然是我女儿,自然要在我身边,什么时候嫁人什么时候离开。”
林嘉问:“陛下的龙体可康健?”
沈赫城看了她一眼。
他问:“你最后一次见他,他是什么状况?”
“非常不好了。”林嘉道,“两颊都陷下去。没有精气神。”
沈赫城叹了一口气。
当初是这个皇帝插手,才使他承继了忠勤伯的爵位。
并不是说只要是他这个人,到北疆就一定能封狼居胥,并不是。
因打仗不是一个人的事。
而勋贵子弟入伍,忠勤伯府一个庶子和忠勤伯本人,能拿到的职位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顶着忠勤伯的爵位入伍,因品级在那里,纵是个失势的没落伯府,再低也有底线,他从一开始入伍就是“将”。
倘没有这个爵位,他虽是伯府子弟,伯府的恩荫早给了二房的侄子们,他其实只是个白身,又没有人脉可打点,可能就是“骨”。
命运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沈赫城展了展手中的信纸,道:“口吻倒是陛下的口吻,只字却不是。”
林嘉嘴角抿紧了。
这说明,皇帝的身体没有起色,可能更糟了,连这种私信都无法亲自执笔。
皇帝身体不好,就更不可能对西疆动兵事。
“我猜钱振堂那里,陛下大概是叫他收紧防卫,一切求稳。”沈赫城道。
林嘉垂下了眼。
“别急。”沈赫城道,“再等两天,那边该有消息了。”
林嘉耐着性子等,又过了几日,终于二弟蹿进了她的院子,猴子似的:“大姐!我姐夫有消息了!”
“姐夫”什么的,是沈赫城私底下跟儿子的戏言。因嫡长子在京城从未见过,跟前这个老二便是最长的了。很多事沈赫城都会让他参与,也扔到军营里操练,不让他做不知世事的富少爷。
林嘉有一瞬,呼吸都不敢呼吸。
直到皮猴子笑道:“是好消息,你快去。”
林嘉脚步匆匆地去了。
和她相认也有一个多月,沈赫城第一次看到她失态的模样。他觉得有趣,打趣道:“我的女婿还不错。”
看林嘉直盯着他,他“咳”了一声,道:“他平安无事。”
林嘉身形一晃,从知道真相那天开始,直到现在,整个人才终于松下来。
这些天,一直在想,如果他真的回不来了怎么办。
她是不能随他共死的,婆婆尚在,她不能让老人家第二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更不能让他埋骨他乡。她自是要去关外寻他的尸骨,无论如何也要带他回大周。
然后她要去见四夫人,请她允许她嫁给他的牌位。
只有婚配了的人才能入祖坟,她嫁给他,他便可以魂归凌氏。四夫人一定会同意的。
也只有成为他的妻子,她才能有资格为他过继一个嗣子,让他有香火。
而她的余生,再不会爱上别的人。
林嘉眼泪流下来。
“好了,别哭了。”沈赫城道,“你挺会挑人的。凌熙臣这下子可以回京城了。他实是不错,竟不用我帮。”
沈赫城原是打算借着北疆诸部的遮掩,使其中暗藏的兀良哈部的战士助凌昭找于阗复仇。
不料,竟没用上。
“他向车越国借兵,又跑去哲博泰。因车越国的王后是哲博泰的公主,跟大周也算转折亲。又借到了兵。”
“一路上,他又去说服了那些与于阗有仇的小部、小国跟随他,一同去攻打于阗。”
“真是没想到,我的人到的时候,他已经把于阗灭了国。这小子……”
是个狠人。
除了于阗王一家留着送去京城献俘,他将其余的王族杀光了。
于阗子民全成了奴隶,按功劳分配给了参战的诸部。
因为一时的贪心,羞辱了大周,于阗落得个国灭族亡的下场。西疆诸国习惯了大周的温和安抚,突遭此雷霆手段,莫不战战。
果然,不经过战场真章,不是谁是将谁是骨。
“一个探花郎……”沈赫城道,“嘿。”
这一声“嘿”里,自然都是赞赏。
一同到的还有凌昭给林嘉写的一封私信。
从这封信里知道了更多的细节。
在车越,凌昭说服车越国王,大周威严受损,亦是车越的威严受损。车越国王因是大周血统,在过去得到过颇多馈赠赏赐,也曾在灾害困难时受过大周的援助接济。便借给他两千士兵。
在哲博泰,凌昭告诉国王,若抢回被于阗抢走的公主嫁妆,分一半给他。哲博泰国王心动,借了他一千五百士兵。
凌昭便带着三千五百士兵上路,警告路经的小国、部族,若不协同讨伐于阗,便视为与于阗合谋。待日后,必剿之。
小国惧怕,便派出士兵给他。
最后,凌昭凑出了六千人的队伍。
“六千人,只要将领不蠢,足以打一场硬仗了。”沈赫城说。
他摸着下巴,道:“晓之以情,动之以利,恫之以威。”
凌熙臣是个小狐狸啊。
这个女婿不错。
定远侯很满意。
只凌昭信尾说,他暂时还不能离开西疆。
因北疆诸部开始打疏勒了。
疏勒过去是西疆的雄狮,如今分裂成了两只鬣狗。凌昭要替太子看一看,分裂的疏勒还有几成的实力。
因西疆和北疆虽联通着,到底是有距离。北疆诸部并无迁移至此占据地盘的意思。他们就和往年南下犯边一样,主要还是为了劫掠。
吃饱了,口袋装满了,就抹抹嘴回去,留一地狼藉。
像蝗虫一样。
是不可能真的指望他们消灭疏勒的,要彻底解决疏勒,最终还是要靠大周自己。
得等到太子成了皇帝。
知道他平安就好了,林嘉终于能安下心来做镇北都督府的大小姐。
安心地等着他。
很快就到了新年。林嘉第一次过这么热闹的新年。便是上一次在京城过新年,也只有她和林太嫔两个人而已。
弟弟们在院子里放花炮。
沈赫城啜着温酒与林嘉说京城的定远侯府的母子俩。
“她是个拎得清的,你不用担心她。”他道,“你大哥……我和他每个月通一封家信。他的文武老师都是我给他找的。他是个沉稳的孩子。”
“他以后要承我的爵位,待你回去京城,要与他多亲近。”
林嘉道:“父亲说这些做什么。”
沈赫城道:“给你说清楚娘家的情况,以后跟女婿吵架了,也知道哪能回。”
他挑眉:“你如今不必假死了,姓凌的自然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我的女儿才行。”
林嘉也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若没有和亲的事,他该早把她抬进凌家了。
她的嘴角不由得漾起了笑意。
沈赫城摇头,果真是女大不中留。
他会好好地给她准备嫁妆,让淑宁在天之灵也安心。
新年红红火火,大家都盼着灯节。
可灯节还没到,京城的丧讯来了。
山陵崩。
一时红灯笼都撤下收回库里,白灯笼挂上。喜庆的红袄也换成了麻衣,举国哀悼。
为老皇帝祭奠的时候,沈赫城看到林嘉跪在火盆旁,双手合十,默默祷祝。
他问:“在求什么?”
林嘉抬起头:“求他来世,有个好身体。”
定远侯双手负在身后,仰望苍穹,长长叹息。
林嘉向来是一个到哪里都能站稳扎根的人。她在镇北大都督府里也过得很好。
转眼就到了新年二月。
天暖和了一点。这暖和也只是相对深冬的酷寒而言的,实际上,对林嘉来说,还是如数九寒天一样的冷。
这日她在烧着地龙的屋里,坐在桌旁看书。忽然有个影子从背后投到了书上。
弟弟调皮,有时候开玩笑会从背后跳出来。林嘉也不回头,道:“走开,别淘气,姐姐看书呢。”
背后那人却道:“好狠的心,这么久不见,却叫我走开?”
书掉落在地上。
林嘉震惊转身。
凌昭负手站在她身后。
黑了,皮肤粗糙了,琉璃美玉般的俊美感减了两分。
棱角却更分明,眉间是经历过风霜雪雨、战阵沙场后的沉凝。
有了几分铮铮之感。
林嘉紧紧地抱住了他!
凌昭也抱住了她。
两个人静静地相拥许久,谁也不说话,只想这一刻时间能永远凝滞就好了。
许久之后,凌昭轻轻地拍她的背心,温柔地道:“别哭,这就带你回京城。”
林嘉擦去眼泪,但想到他诓骗了她,把她骗到榆林交给了沈赫城,便恨从心起,狠狠咬住了他的肩头。
凌昭吃痛,倒抽口气,又笑叹。
捧住她的脸,凝视许久。
林嘉的眼泪又流下来。
凌昭低头吻干,可又流了出来。
凌昭喟叹一声,低下去吻住她的唇。
皇帝服丧,以日代月,国丧只有一个月。结束后,新帝登基,改元永康。
永康元年四月,护送义德公主和亲疏勒的凌昭凌熙臣回京了,笼车锁回了于阗王一家向新帝献上战俘。
轰动一时。
他在西疆的经历堪称传奇,竟一人灭一国。
永康帝正年轻,新登大位,便有这样的吉庆之事。整个新朝一扫从前垂暮阴沉之气,焕发出了从未有过的蓬勃生机。
回到京城的凌熙臣,进为国子监祭酒。
他今年才二十五岁,大周朝又有了最年轻的国子监祭酒。
他走到这个位子,仕途清晰可见。因翰林院出身的人,在三品之前的最后一个跳板,要么是翰林院学士,要么是国子监祭酒。
在这两个位置上停留过,下一个位置便是侍郎了。
此时,灭佛令已经推至大周全境,虽还未全部完成,却也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功绩。
朝廷不仅收回了大笔的财富和土地,充盈了国库和皇帝的私库。不事生产的僧侣们也被从寺庙中驱逐出来,重新成为了壮劳力,大部分回到了田间劳作。
这也是凌昭的功绩。
茶馆酒楼里,已经在议论,凌昭凌熙臣,到底多大年纪可以做到侍郎。
当然议论得最多的还是他的传奇经历。
这经历里,因还有一个公主,又不免带有几分暧昧的色彩。使臣带着公主逃亡,听起来就有几分旖旎。不知道这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那位公主虽然不是真的金枝玉叶,但绝色倾城是真的。
看,这不就倾了于阗。
又说起这位公主,也不知道是命好,还是命不好。
本是民妇,忽地成了县主,忽地又被送去和亲,忽地又回来了。
因和亲未成,公主的封号撤了,竟又做回了县主,实令人瞠目结舌。
在这些热烈的讨论中,自然不会有人想起死在了西疆的还有一位亲王。
毕竟京中还有很多亲王,也不缺这一位。
亲王府没了亲王,下一代降为郡王。这一代的血缘与新皇帝的血缘比上一代又远了一层。
若无帝宠,渐渐地便会淡出权力的中心。一代代降级,直到降至奉国中尉,再无可降。
而诸人议论中的义德县主林嘉已经与林太嫔重逢。
林嘉跪在了太嫔面前:“他叫我替他给婆婆磕头赔罪。”
她重重地磕下头去,因这一下,是替沈赫城磕的。
林太嫔沉默了许久,长长叹息。
“是这样的人物,倒也不算辱没了淑宁。”
“嘉嘉,你以后安稳了。”
未及半月,京城又爆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新闻。
凌昭凌熙臣求娶了定远侯府的大小姐。
这个大小姐却不是那个养在嫡母膝下的十一岁的女孩子,而是定远侯新认回来的遗珠。
这遗珠也不是旁人,竟是就是以民妇一步登天的义德县主。
京城吃瓜看热闹的人,嘴巴都合不拢了。
于普通人家,只羡慕得砸吧嘴。一个民妇,怎能接连有这样的好运呢。
但宗室近支的人家里,却都恍然大悟——原来,淑宁的“那个人”,竟是定远侯沈赫城。
这当爹的名号摆出来,纵义德县主嫁过一次,如今再嫁翩翩探花郎,也没有人敢嘴碎说一句“不般配”。
凌昭出使西疆之前,纵优秀,在世人眼中也还是凌氏一子弟。如今且不论他的经历,只说他的职位,已是替皇帝培养人才的人。国子监的监生都是他的学生。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简在帝心,如今的地位于家族中,紧紧咬在他的大伯父之后。
凌家再也不能仅以“子弟”视之。
他在家族中的拥有了不同从前的话语权。
他要娶的人也不再是一个仅凭幸运得了县主封号,既无权势也无背景的民妇。她已经认祖归宗,她的父亲是定远侯沈赫城。这门婚事是金陵凌家与定远侯府的联姻。
在男人的眼里,联姻本来就是为了娶岳父,甚至娶岳祖父。女人本身怎么样,是联姻中最后一档需要考虑的问题。
林嘉以前最大的短板甚至不是她二婚,而是她空有一个封号,没有家族可依靠。在旁人的眼里,不过是食皇家一份禄米的边缘人罢了。
而当她的家世背景足够强大的时候,世人就可以忽略其他的短板。
恰她的父亲是定远侯沈赫城,国之柱石。
当凌昭把这门婚事的消息告知凌侍郎夫妇的时候,只有大夫人唏嘘遗憾。
凌昭是在她跟前长大的,他是初婚,却娶二婚头,大夫人总是有些怏怏。
只有她那个傻四弟妹,没心没肺成日里乐呵呵的,竟半点不觉得儿子委屈,简直不像一个亲生的娘。
但凌昭终究是人家的儿子,凌昭的妻子也终究是要在这个亲婆婆跟前尽孝的。
大夫人再不快,也不能表现出来,作为凌家下一任家主夫人,她得按下私心里的情绪,表现得支持这门有力的联姻。
至于凌侍郎,凌侍郎甚至觉得凌昭是在为了娶定远侯为岳父牺牲了自己的初婚权。
在他眼里,懂得取舍,是政治成熟的表现。
若有遗憾,多纳几个良妾补偿便是了。
永康元年九月,定远侯沈赫城的长女出嫁,
喜轿是定远侯世子背她上去的。定远侯夫人为她发嫁。林太嫔隐于女眷中,含着欢喜的泪,亲眼看着她上轿。
嫁妆是庶弟们从北疆押送过来的。十里红妆,绕城而行,不见头,不见尾。唯见满街的喜庆红色,沉沉箱笼,一路撒着喜钱。
京城万人空巷,都挤到大道上看热闹,抢喜钱。
林嘉盖着盖头,听着喜庆喧闹,吹吹打打。八抬大轿平平稳稳,盖头四角垂着的珍珠坠子微微地晃。
待抬进中门,喜轿落地,轿帘掀起,一只手指修长、骨节有力的手出现在林嘉有限的视野里。
那只手伸开,手心向上,期待着。
林嘉凝视片刻,把自己的手交给了他。
凌昭紧紧握住她的手,牵着她从轿中慢慢走出来。
他将红绸放进她的手中,将她的手心合上,让她紧紧攥住那红绸。
众目睽睽之下,探花郎的每一个动作都既温柔,又有力。
因他唯恐这是梦,总觉得不真实。
小心地牵着她,来到了正堂。
四夫人穿着吉服坐在上首。她这样性子的人,看着这一对璧人,想起他们经历的一切,都忍不住双目含了泪。
赞者唱礼。
一拜了天地,二拜了高堂,夫妻盈盈对拜。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
礼成。
待入了洞房,众人期盼中,新郎挑起了新娘的盖头。
义德县主极少对外交际,见过她的人很少。虽然很多人听说过她美貌,但到底美到什么程度,终是未曾亲眼见过。
便连凌侍郎夫人,都有些紧张,总是怕传言溢美太过,名不副实,委屈了凌昭。
直到盖头掀起,林嘉明眸抬起,与凌昭四目相望。
喧闹的新房中忽然静得落针可闻。
凤冠霞帔。
清艳的容颜莹莹生辉,眸光沉静,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怯或者不安。
两人相视微笑的模样,竟令人生出皎月清辉之感。
凌侍郎夫人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是夜,宾客散去,红烛滚滚,喜帐低垂。
烛光将帐子里也映得通红。
林嘉的面孔娇如芙蓉。
凌昭凝视着她,忽然泪湿了眼睫。
“嘉嘉,你终成了我的妻。”
“我在西疆关外,常想,我若是死了,你以后会不会再嫁给别人。”凌昭道,“我原以为,自己心里自是想你能有良人相伴,白首共老,子孙满堂的。”
“可偏每次一想,就好恨,恨得咬牙。”
“便告诉自己,凌熙臣,你不能死。”
“你得回去娶她。”
人生的事,许多曲折,一言难尽。
只谢苍天,纵颇多曲折,有情人终是成了眷属。
林嘉叹一声,撑着床俯身过去,吻干他脸上的泪痕。
她道:“凌熙臣,其实那时候我在北疆也常想,若你死了,我也后悔。”
凌昭抬眸问:“后悔什么?”
林嘉没说话,却拉开了他的衣带,推着他的胸膛,将他推倒。
她占据了上方,俯身看着他的眸子,告诉他:“后悔两个人,明明两心相知,两情相悦,却直到生死离别,都未曾皮肉骨血相融过。”
她凝视他许久,低下去吻他。
闭上眼,便看到梅林里的谪仙,水榭里的君子,看到他一步步,是怎么走到她的身边,执起她的手。
凌昭的手插进她的发中,待尝尽缠绵,他紧紧抱住怀中人翻身,移天换地。
红帐微动。
中衣、红袴,刺绣精美的小衣……一件件落在脚踏上。
红烛哔啵,鸳鸯呢喃。十指交扣,抵死缠绵。
那些无人可诉的癫狂悖乱都成了真。
林嘉与凌熙臣,两个相知相爱之人,终是皮肉骨血都融作了一体。
喟叹迷离,餍足贪婪。
纵有许多曲折,也在这一刻都焚了去。
十指紧扣,任红烛燃尽,也不曾放开。
世间盲婚哑嫁许多,两情相悦难得。
吾与卿,何其幸。
凌昭最后看了一眼怀中的人,终于肯闭上眼,与她沉沉相拥而眠。
【全文完·无番外】
壬寅·端午·袖侧
因锁章故删除部分内容,望见谅
因锁章故删除部分内容,望见谅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为您提供大神袖侧的郎悔
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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