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术前的一切准备都已经相当充分。所以没什么可再多考虑,如果连这种尽人事的程度都不足以驱散阴云,那么一切也只能归咎于命运。……话虽然这么说。话虽然这么说,但荀院长还是一大早就来了医院,提前到了手术室外。荀臻亲自签了手术通知单,对着上面的“明炽”两个字相当感兴趣,问清楚情形就打趣着叫明船长,还毫不客气地想要预约几张抢手度假航线的船票。明家的新船长躺在准备室,多半张脸被氧气面罩盖住,意识已经有些模糊。还是一点一点红了耳朵,弯起眼睛轻轻朝他笑。……医生和护士都有过太多台手术的经验,流程推进得有条不紊。从把患者送进手术准备室,到“手术中”的红灯亮起,也不过是半个小时的时间。荀臻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来回踱步,走到第十圈,终于被明禄拦住:“荀院长。”荀臻立刻停下脚步:“抱歉……”他说完就缓过神,无奈笑了笑,“是我太紧张了。”明禄自然理解,和气开口:“请放心,无论手术结果如何,不会牵连荀家。”荀臻哑然点头:“我知道。”如果说一开始按照明危亭的吩咐处理骆夫人,的确是因为荀家的缘故,到后来荀臻做的事,也不尽然就都是为了这些。一家医院的院长希望一台手术成功,一个精心组建的医疗团队面对一场难度不算低的手术,就像是面临一场最后关头的大考。这么久的准备,这么多次的讨论和研究,谁也不想功亏一篑……况且。“况且。”荀臻说,“我个人也想他好起来。做了他这么久的医生,等他以后康复了,或许有机会去做他的朋友。”明禄笑了:“随时欢迎。”“等小少爷病好,先生想邀他出海玩一段时间。”明禄说,“荀院长抢到了票,随时来做客。”荀臻就知道票还要自己抢,失笑点头:“一定……对了,明总管。”“他托我把这个交给您,请您替他保管。”荀臻拿出一封信,交给明禄:“如果一切顺利,就请您一直替他保管。”明禄点了下头,把信接过来:“给先生的?”“不是,他说给先生的已经藏在电脑里了。”荀臻摇了摇头,“他做了个小程序,要把地铁跑酷打到一千万分才能解锁。”荀臻当时给骆炽检查身体,收到对方的这份有些特殊的托付,还忍不住问,如果明先生找了代打要怎么办。……运筹帷幄的小骆总似乎非常受打击。荀臻带来的医生已经做完了全部检查,骆炽还沉吟着坐在床上,思考是不是要加个摄像头组件配合人脸识别。只不过时间毕竟还是太短了。那时候离手术只剩下一天,骆炽实在来不及搞到合适的组件,也实在来不及重新再修改程序。时间毕竟太短,骆炽已经想尽一切办法抓紧时间,才终于一路冲刺到这,把一个最配合治疗的自己交给他们。所以荀臻想,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不论如何,都非常想把人治好。“所以他也想托您……监督。”荀臻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这个词会从自己口中说出来,还和“明先生”三个字连在一起。他受人之托替人传话,半是紧张半是过嘴瘾:“监督明先生……一定亲自做这件事。”明禄哑然:“不用。”荀臻愣了下:“什么?”“不用监督。”明禄的神色很温和,“先生怎么会不亲自做。”荀臻怔了片刻,转过头,向走廊的长椅上看过去。他看见在那里坐着的人影。似乎从手术室的门合上那一刻起,人影就一直坐在那。……回过神,荀臻才意识到明禄已经收起了那封信。明禄正在问他:“信是给谁的?”“给外面的人,他说自己以前没想到这个。”荀臻说:“不过也并不着急。只要一切顺利,用不上这个。”这些都是昨天最后做术前准备和检查的时候,骆炽才决定准备的。他这些天一直纠结有没有这个必要,临到手术前,还是决定万无一失,口述了这封信。他有一个晚上和影子先生聊天,所以现在就抓紧时间,处理好其他的事。大型手术前一晚,患者和家属爆发的焦虑和紧张几乎是必然的。荀臻带人给骆炽做检查,还特意带了专业做术前疏导的心理咨询师,结果咨询师起到的最大贡献,就是帮忙把这封信写到了纸上。“要是我醒不过来。”骆炽坐在检查台上,“就在几年后,辛苦禄叔找个合适的时间……要是他们还大半夜跑去海边等日出的话。”骆炽仔细地想:“等到那个时候,他们的工作和家庭应该都很稳定,事业差不多也能走到想走的那个高度……再看这些应该就不会难过了。”骆炽想了一会儿又补充:“稍微难过一下也可以。要是还觉得难过,就让方航教他儿子叫我小叔叔。”荀臻正在看骆炽的检查结果,听到骆炽给心理咨询师口述的留言,抬起头看过去。骆炽靠坐在检查台上,用手臂垫着下颌,抱着曲起来的右腿,左腿垂下来慢慢地晃。他在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里,尺码是为了带心电监护特地调整的,所以一定不合身。稍显宽大的病号服领口服帖敞开,让这样坐着的姿势显得年纪更小,几乎像是个最正常、最普通的年轻人。骆炽在想那些人将来的工作和生活,他带着憧憬和期待慢慢地说。说到最后,又一本正经、沉稳沧桑地叹了口气。小骆总超级沉稳和沧桑地叹了口气,把下巴搁在手臂上,低着头想了半天,嘟嘟囔囔:“好想当小叔叔。”……所以荀臻想。不论如何,都得想办法把这人给治好。明禄点了点头,把骆炽请荀院长帮忙传的话记下来。他也清楚荀臻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节点说――等手术一结束,不论结果是什么,他们大概都完全不会再有心情再去处理这些事。……况且,这段时间对手术室内外的人来说,都实在有些太过难熬了。难熬到总让人想做一些事来分散注意力,主动去想一些另外的事,来阻止和忽略源源不断涌进脑海的念头。即使是明禄,其实也有些坐不住,所以才会来拦住荀臻说几句话。明禄向荀臻道了谢,他回到长椅边,明危亭依然坐在原处,他察觉到明禄的脚步声,就抬起头:“禄叔。”“先生。”明禄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他发现明危亭正在操作电脑,试着问,“在看小少爷的信?”明危亭摇了摇头:“他有什么话,会亲自对我说。”骆炽留下的信和小程序无非是为了那个可能。希望在最坏的结果下,依然能让他有些事做,可以打发时间,不去把那些时间全都用来想一个人。他清楚这件事,只是他并不想在现在考虑这个可能,因为骆炽正在用最大的努力不顾一切地想要活下去。所以他也一起帮忙想。“我刚才在想,这种感觉原来这么不好。”明危亭说:“所以他一定要忘掉。”明禄怔了下,才意识到明危亭是在说什么――任夫人被送去抢救的那个晚上,任尘白承受不住打击昏了过去,但骆炽一直清醒着在等。骆炽清醒着等到了最坏的结果。他去作为任夫人的孩子来承受这个结果,去承受其他失去亲人的人的迁怒,去承受失去一切的茫然,掉进噩梦落不到底的深渊。骆炽最好的梦是在海滩上睡着,又被任夫人抱着醒来。上船那天,明危亭代人找到骆炽时也是在海滩上。躺在海滩上的骆炽身边不再有任夫人,只有浓到化不开的漆黑冷夜。明禄慢慢点头:“是该忘掉。”要是任夫人知道了后面发生的事,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骆炽把这些全都忘得干干净净。“我在整理这些天的经历。”明危亭收回话题,视线也落回到电脑上:“等他醒了,再追一次星,就能以这些作为参考。”明禄试探着打了个询问的手势,发现先生并不介意,就起身绕到另一边去弯腰看。明危亭的记录也带有很明确的个人风格。理智精准、一丝不苟,按照时间线整理了所有独立事件和非独立事件,甚至还严谨地给每个事件打了分数。凡是打分在75分以下的,就会被他放入待定栏,不及格的直接删去。至于85分以上的事件,则会被特殊标注出来,再用颜色分类。明禄实在忍不住好奇:“先生,分数的标准是什么?”“他有多高兴。”明危亭说,他被困在了广式早茶作为早餐的事件评分上,“他吃什么好像都很高兴。”明禄仔细想了想,发现的确是这样:“或许是因为小少爷就很喜欢吃饭。”因为病情和药物的影响,骆炽这些天其实都很难吃下太多东西。明禄让厨房随时准备了点心和零食,给他少食多餐,饮食上也尽量保证清淡。虽然多数时候难免还是会因为剧烈的头痛吐掉,但骆炽依然每天都兴致勃勃地等着开饭。明危亭似乎对这句话感觉不错,轻轻笑了下,把“喜欢吃饭”加到追星笔记的资料栏里。两个人讨论得出的观点,总要比一个人闭门造车更充分,明危亭又把其他内容拿给明禄看,按照意见修改。他花了一个多小时来完善这份笔记,然后把电脑交给明禄保管好,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稍作休息。明禄在他身旁低声说:“先生,手术结束还有一段时间。”明危亭点了点头。这些天只要闲下来,他就会找些有关追星的事来做。现在连属于“明炽”这个身份的证件和护照都已经处理妥当。明家一直都在公海上。公海不属于任何主权领土,加入明家的人也会是无国籍人士,只要有护照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如果等将来他们想要居留在某处长住,明家小少爷挑到了喜欢的地方,也可以再变化,一切都可以等到那时候再随心决定。他找不到什么事可做了,所以也只好开口:“禄叔。”明禄在他身边坐下来:“先生,这时候可以聊天。”“聊天会让人觉得好些。”明禄说,“时间也不会过得那么慢。”明危亭点了点头:“我们昨晚聊了很多。”昨天晚上,虽然骆炽睡得并不算晚,但他们开始聊天的时间也很早,那时候新月也才刚攀上深蓝色的天穹。骆炽没有再讲自己的事。他们聊海上的生活,聊一辈子都生活在船和岛上是不是会寂寞,也聊影子先生的小时候是什么样。他从没见过比骆炽更好的倾听者――被那双眼睛专注认真地看着,里面的光亮跟着你讲的内容不断变化,即使是再不善言辞的人,也会不由生出想要说得更多的念头。“我告诉他,我的生活很单调。”明危亭说到这一句,忽然短暂地轻轻笑了下,“他忽然就开始背‘我捕捉鸡,人又捕捉我’。”明禄有些好奇,追问:“这是什么?”“是一本童话书,我恰好说出了里面的一句。”明危亭解释:“然后我们就一起去网上搜索到了那本书。他说想听我给他念,我知道是因为他实在没有力气陪我聊天了。”于是明危亭就坐在床边念了那本书。他很少看童话,对故事的描述手法也并不了解,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一个星球只住着一个小男孩,这个男孩又为什么会因为一朵玫瑰到处流浪。但男孩遇到狐狸的片段的确很吸引他。这就是骆炽忽然背出来的那一段,“我的生活很单调,我捕捉鸡,人又捕捉我”。狐狸邀请男孩驯服它,他们用时间来耐心地成为朋友,每天近些、更近些。然后等到男孩离开的那个时刻,狐狸失去了朋友,得到了麦子的颜色。骆炽在体检和术前准备上消耗了太多体力,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带着鼻氧躺在床上,一只手被他握着。他看到骆炽的胸口安静起伏,以为骆炽已经睡着了,就自己看完了那一段故事。然后他开始念狐狸和男孩的初见,到“一旦你驯服了我”的时候,骆炽却忽然出声打断他:“影子先生。”明危亭停下来:“怎么了?”“我想起来了。”骆炽说,“我不太喜欢这个故事,我们可以换一个。”“好。”明危亭关掉页面,在搜索栏里输入了“睡前故事”。医院的网络不太好,在页面被加载出来之前,明危亭轻声问他:“为什么不喜欢?”骆炽想了想:“性格不合。”骆炽记得这个故事,是因为任姨给他念过。但任姨给他念的时候,骆炽就发现自己和故事的想法不一样。当然故事也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态度,也当然不可以跳出故事背景来评判。故事是个很好的故事,只不过是他们的性格不合。……他想,要是自己遇到了一只狐狸,就不会去驯服人家。他们不会互相驯服,但会做朋友,会做家人,会生活在一起,不会有分开的时刻,也不会只给狐狸留下麦子的颜色。他会抱着狐狸在麦田里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