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振霆下江南那一年,是江南最好的时节。
于最好的时节里遇到心坎儿上的那个姑娘,以致于哪怕日后回到了京城,他都对那个时节分外喜欢。
晏卿本是太湖边上一个渔家女,出落的清丽婉约娇俏可人,她自小被弃在一处尼姑庵门口,是跟着比丘尼长大的,天资聪慧,无师自通习得一身好水性,随便下水畅游一遭,总有渔获贴补庵中花销。
一道捕鱼为生的人们说起她,仿佛是龙宫里出逃的仙女儿,一入水像是比在岸上还要身手灵活,加上野生野长出的样貌,秀美无双又不失灵动,多少男子为之着迷不已,去尼姑庵中向庵主求娶的人不知几多,皆被她自个儿回了去。
虽然并未正式剃度出家,但自幼耳濡目染受佛法熏陶,加上自己身世,晏卿对一切七情六欲都看得开,有人来世上一遭,为的是红尘杂事,而她这条捡来的小命,只想用来游历山川,阅尽人间。
可十八岁那年,在水中救了一个男人,将她从山间月扯落入凡尘,彻底搅乱了她对自由的全部想象与神往。
叶振霆亦不曾想到,就在被前朝余孽设计刺杀落入水中,求生意志随着身体一点点沉下去时,竟被一个灵活的水鬼捞住了手臂。
还是个女水鬼,
美得不像话的女水鬼。
那日是满月。
水中那张魅惑众生的小脸只有巴掌大,白璧无瑕像是会发光,五官精致可人,海藻似的长发悬浮在水中四散,那个从来克己复礼四平八稳、励精图治胸怀天下的帝王,竟头一遭生出“做鬼也风流”的荒唐念头来。
怕是真火将熄,心智迷乱了吧。
他缓缓闭上眼。
一辈子对女人心无挂碍,在他的概念里,后宫与六部并无不同,皇后与宰相是同样职能。
没想到老天待他不薄,将死之时,竟叫他体验一回何为心动。
谁成想闭上眼,那水鬼竟贴身过来抱住他的头,唇上突然一软,他心惊,这还没死,便要葬身水鬼腹中了吗?
不料那“水鬼”只是向他口中渡气,他吸了那口气,微微睁开眼,那张漂亮的小脸近在眼前,鼓着腮帮子紧着眉,见他睁眼,眉头舒展了些,鱼儿似的绕到他身后,抱着他的身子用力向上游。
他的头被托出水面时,找回呼吸的感觉叫他如获新生,大口喘息了几下,那细瘦的“水鬼”也累得够呛,踩着水缓了缓,脸色煞白的拖着他向岸边游去。
月华如练,将将失去意识时,宛如鬼魅的身影就这么烙在了心上。
翌日早上,叶振霆神清气爽的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处狭小的卧房里,简陋却整洁干净,唯一的床叫他占了,旁边的椅子上睡着个环抱双腿的青衣少女。
他轻轻下床靠近了打量,不自觉的扬起了唇角。
原来不是水鬼夺魂,而是美人救命。
少女似乎睡得乏了,微微动了动身子,大难不死的皇上竟鬼使神差的溜回床上躺好。
脑中不断叫嚣着提示他该要马上去寻部下尽快派人清剿前朝余孽,都被他刻意忽略了。
他就是不想用金银珠宝回报她这份恩情。
少女醒来了一会儿,端了水进来准备给他擦脸,他才悠悠睁开眼,迷蒙的干声问,“这是哪儿,你是谁,我怎么了。”
“这是我家,我叫晏卿,你受伤了还差点淹死。”
“需要帮你报官吗?”
少女的声音清脆,不似后宫那些嫔妃总是拿捏着一把嗓子,又腻又做作。
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他上下确认了一番她没有挂彩,才稍安心。
“不用,报官也没用。”叶振霆低头看,胸前的伤已经处理过了。
“谢晏姑娘救命之恩。”
“小事,你住哪里,我可以送你,或是通知你家人来接。”
他刚醒来,少女就要赶人,
这可就一点儿都不感人了。
“我叫郑霆,乃一介书生,来苏州寻亲的,亲人没寻到还遭了歹人埋伏,现在身无分文居无定所……”他眼巴巴的看着晏卿。
“那你也不能在我这儿住着啊,像什么话。”晏卿不悦。
叶振霆垂眸,单手撑着起身,“抱歉,在下唐突,给晏姑娘添麻烦了,我这就走……”
晏卿挠挠额头,在他离门三步远时“算了算了”的嚷了句,“你就在这住几日,我去庵里睡,你自己想法子联系你亲戚,实在找不到,等养好了伤我给你筹些盘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说完,她简单收了几件衣裳,交代了几句便出门了,身后一直看着她背影的男人笑得眯起了眼睛。
救他时愿意嘴对嘴的渡气给他,现在同处一室都害羞。
实在是……惹人喜欢呐。
于是还真就这么住了下来。
晏卿每日来给他换药,等他好些了就带他去衙门报官,叶振霆胡诌了一通所谓亲戚的特征,想找到是不可能的。
倒是那县令,见这所谓书生谈吐大方气质不凡,便多看了几眼,多看不要紧,只是几日后有京城来的暗卫私下找到他要他低调的在苏州城内外找人,他才惊觉那画像上的人面熟,如叶振霆所料,他的人很快便找到了晏卿这里来,他不动声色的部署好一切,借口将计就计迷惑敌人暂时留在了这里。
晏卿对这一切浑然不知,而早在与那样一个身姿挺拔眉目如画、才学出众器宇不凡的男人的朝夕相处中不知不觉的生出情意,一日傍晚,男人穿着粗布长衫吃相斯文的用完晚饭,晏卿正要去洗碗,被他拉住了手腕,“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说罢还摸了把她的额头。
她心下一滞,耳朵都热了,“没什么事。”
叶振霆不放心,拧着问了半天,看着她越来越红的脸恍然大悟,这是来了葵水,身体虚弱还不方便说吧。
他把她按在座位上坐下,又倒了热水给她,挽起袖子端了碗去洗。
若不是真真切切的摆弄着那两副碗筷,他说什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日在这简陋平实的小院子里老老实实刷碗。
这一个月过的是他从没想过的日子,是从没想过的寒酸,也是从没想过的简单。
不对,一个月?
他皱眉,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那日晏卿救下他时脸色惨白,岂不也是来葵水的日子?
难为她瘦弱的小身子顶着不适,又是渡气又是托举的把他弄上了岸。
他胸口发闷,刷完碗弄了几个狗头枣和红糖煮姜水拿给她喝,晏卿自小接触的男人不多,长大后虽然追求者前赴后继,但也不曾与谁有过太多交道,猜中她不舒服的原因还细心给她准备红糖姜水的男人,这郑霆还是头一个。
如此过了段漫无头绪的安宁日子,隔三差五的去衙门问问寻亲消息,他抽空教她些诗词学问,她得闲带他在城里游览观光,两人过往经历大相径庭,脾气性格南辕北辙,但还比旁人更要聊得来。
叶振霆向她表露心意的时候,晏卿也没拿乔,笑吟吟的对他点头,那灿若朝阳的笑容久久留在他的心尖上,几乎叫他将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都定义为虚度。
二人没多久便成了亲,成亲流程简单的像是儿戏,只是两人做了两件新衣,请了庵里的师傅们做见证,上拜天地下拜师傅,喝过喜酒便心满意足的入洞房了。
叶振霆原打算表明身份带她回宫,给她一场盛大的迎娶仪仗,可在得知晏卿背着他又下了三回水摸了鱼拿去卖,只是为了尽可能体面的给他们二人做新衣成亲时,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迎娶她回宫,规格再高也也高不过皇后,与其叫她受着泪依照千篇一律的天家大婚流程折腾一遍,还不如迁就着她,像普通夫妻那样拜一场天地,日后她便会知道,世上再无第二个女子能叫他这样屈尊降贵甘于平凡。
洞房花烛夜,叶振霆揭了红艳艳的盖头,被晏卿面若桃花的样子惊艳到了,她眼里的期待和兴奋像是满的要溢出来,青涩的叫了句“相公”,他整个人都飘了。
晏卿累得整个人软在他怀里时,还在哑着嗓子小声念叨,“相公,你就安心读书,我可以捕鱼养你……”
叶振霆笑,“娘子对我这么有信心?”
“嗯,当然,其实没考中也不要紧,我们有手有脚的,你又有才华,谋一处营生怎么都能过,以后四海为家,冬天去岭南避寒,夏天去幽州避暑,秋天去京城看红叶,春天……春天……”
“春天就在这姑苏城中徜徉,遛遛园子,听听昆曲儿,甚好。”他补充。
“唔对,还可以捕鱼……”
叶振霆笑了,怎么就惦记着捕鱼呢,他顿了顿,“以后送个漂亮的大园子给你,不用出去就可以看山水,想听戏就叫戏班子过来,想捕鱼么……也不是不行……”
晏卿却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嗯哼一句“相公……既然你做梦了,那我也睡了……”
然后真就窝他怀里睡着了。
晏卿有孕的头仨月吐成了狗,什么都吃不下,腰上还瘦了几分,京城那边来了消息催了又催,叶振霆已经在江南留了太久,朝中始终不能一日无人坐镇。
于是这边晏卿刚渡过孕吐稳定了些,他便着人将回程途中的侍卫、御医,停歇驿馆全部安排妥当,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叫来了县令与一众手下同她亮明身份,当场封她为贵妃,阶品仅次于皇后。
晏卿却没如同他以为的那样,先惊讶然后惊喜。
她登时就气哭了。
叶振霆吓坏了,摒退了旁人,把她抱在怀里不住的抚着背给她顺气。
“卿卿别哭,是我不好,你气我就打我两下,你别……”
别哭了,哭的我心口疼。
晏卿哭到睡着,第二日醒来异常平静,除了双眼微肿,几乎看不出前一日那样号啕大哭了一场。
“请皇上回吧,谢皇上厚爱,民女不敢肖想,也不愿入宫为妃。”
“卿卿,我没有恶意,只是当时怕吓到你,除了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我与你每一日的相处都坦诚布公,没有伪装。”
晏卿肺都要气炸了,“坦诚?民女斗胆问一句,皇上后宫佳丽三千,子嗣已有几个,这些可曾坦诚布公过?”
叶振霆语滞良久。
“你不为自己,也不为腹中孩子着想?”他放软了声音,用孩子来劝她。
“我不想这样。”她垂头看看还平坦的小腹,“我也不想孩子这样。”
“请皇上放心,我自己也可以把这孩子养大,不论男女,都不会叫他知道父亲是谁。”
男人眉目倏然一紧,她决定叫他与孩子永不相见?
心里一时慌乱,下意识脱口而出,“卿卿,你就不信朕一道圣旨命你进宫?你刚硬,你那些师傅们呢?”
说完他就后悔了,然而后悔也晚了。
晏卿难以置信的抬头与他对峙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呵”了声,眼里的光彩暗淡下去。
三天后,她坐上了他的马车,随他回宫。
叶振霆一路小心谨慎的照护着,她再也没什么情绪起伏,叫吃饭绝不喝汤,让睡觉下一秒就闭上眼,他心疼又无奈,夜夜听得她睡着了才从背后将她抱紧,大手轻轻抚过她的小腹,将要天明才拧着眉心睡着。
京城越近,他们经历过的那些逍遥日子的印象就越浅淡,淡的连是不是真切发生过都不确定了。
宫门前,他从身后抱着她,彼时小腹已经隆起得明显了。
“卿卿,我同你保证,这二十三载里,我独独爱过的就是你。”
“我既然带你回来,就一定会照顾好你和孩子,不会叫你们受屈。”
晏卿没回应,偏头看向外面,炽烈的阳光照得她眯起了眼,宫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上,她还保持着眯眼的样子,心不在焉的动动嘴,“谢皇上……厚爱。”
皇上南下巡视半年,竟带回一个身怀六甲的绝色女子,这叫一汪幽潭似的皇宫炸了锅。
各个宫里都派了宫人去探虚实,在听说皇上对着那民间女子用尽了从未有过的温情和耐心时,娘娘们坐不住了,连带着那几日去敬事房领用杯碗桌椅等小物件的下人都多了不少。
自皇上十七岁登基以来,后宫之所以能维持长达六年的安宁祥和,全赖陛下将“雨露均沾”四个字做到了极致。
后宫各位依照位分礼制封赏,决无偏颇,侍寝轮流来,皇上对那事并不十分热衷,一个月去没几处,宠幸谁也就是当夜那一回,且绝不留宿哪个宫里,以这个频率,能怀上龙嗣的那都得是天选之人。
起初有人不甘心,明里暗里搞小动作争宠,可在折戟几回之后不得不面对现实——皇上对谁都一般的好,就是谁都不爱。
这些后宫女人听起来风光,可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之于皇上,与教导皇上做那事的教习嬷嬷并没什么本质区别,要荣华富贵有命享,你得先认命。
然而晏卿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平衡,见识过郎心似铁的皇上将她捧在手里端在心上的样子之后,任谁也是摔几个杯子都解不了气。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给各宫的封赏照旧,可皇上再也没宠幸过别的妃子,他直接叫晏卿在他的养心殿住着,后来还是晏卿自己提出不想刚来就招风树敌,他才命人将一处宫殿改造成苏氏园林风格,命名“晏园”赐给贵妃。
众人才刚缓口气,心想皇上重义,晏贵妃舍身相救,又怀了龙嗣一路风尘仆仆的回来,他才稍疼宠了一些,大抵是报恩罢了。
可叶振霆夜夜宿在晏园,又扎了旁人的心。
后来晏卿生下九皇子,圣宠愈发炽烈,大有长盛不衰之势。
皇上称呼别人都是皇后、爱妃,声音机械而生硬,而对晏贵妃却始终唤着“卿卿”,光是听他叫这声闺名,都能感受到温柔。
除却一些正式场合需得遵循礼制,平日里皇上都牵着贵妃的手出入,毫无架子,甚至有时会叫人觉着在两人之中,皇上才是主动的那个。
晏卿确实一度有被他感动到。
也笨拙的尝试着在这里与他一起生活。
可哪怕她一个出身低微长于民间的女子,也懂得他身为君王,如此偏袒着她会招来怎样的非议,但他全不在乎,外面那些流言蜚语一句也不曾传来叫她烦心,后宫从上到下没人敢给她一点脸色,皇后尤其体贴入微,只差手把手的帮她照顾小阿枢了。
是了,就连皇上给老九取名的这个“枢”字,都叫旁人显而易见的领会到,这孩子就是中心,就是他最在意的那个。
怎能不叫人怀恨。
于是几年间,朝中有些试探的声音,明里暗里说那来路不明的晏贵妃是魅惑圣上的妖人,不敢给皇上扣一顶“宠妾灭一切”的大帽子,就只能说晏贵妃用了邪术妖法霸占圣宠居心不良,尤其这一诞下皇子,叫许多人坐不住了。
皇后娘娘那时任礼部尚书的亲爹便拢了亲信来一场死谏。
那日是个阴天,叶振霆的脸色比天色还沉。
他黑着脸去了皇后的坤元殿,呆了一晚。
第二天,皇上宠幸皇后还留宿在她那里的消息就传遍了后宫,连晏卿那也没落下。
“皇上当真今后就专宠晏贵妃一人?甘心为她守身如玉?”皇后跪坐地上,扯着他的袍角满脸是泪的问。
叶振霆顺手拿过她的披风盖在她身上,“朕不想生驳了你父亲的脸面,已在你这里坐了一夜,皇后不必担心,你的后位无人惦记。”
“至于皇子们,朕不会拿江山社稷来玩笑,能者居之,你不必忧心别的,教导好老七就是。”
天一亮,他抬步就走,皇后恨得脸都扭曲了,“说得好听,还不是为了堵住大臣们的嘴!好,你在我这儿宁可坐一夜都不愿与我共寝,就别怪我往那贱人身上捅刀子!”
她叫贴身丫鬟高调的散出消息去,说皇上尽兴一夜,天亮才走。
丫鬟绘声绘色的描述传遍后宫,叶振霆得知后勃然大怒,却又不能自证什么,索性冷笑,“既然皇后这么说,好,给她送避子汤,传朕口谕,二公主和七皇子尚年幼,朕顾及皇后身体,短期内不宜有孕,叫人看着她当面喝了,一滴都不许剩!”
“今后我每月会在皇后那里住一晚,每次都叫她喝一碗避子汤,她既然喜欢编排那些,喝了避子汤岂不是更真实!喜欢讲,朕就叫她喝个够!”
他说到做到,皇后弄巧成拙,想要炫耀自己得了皇上宠幸,转眼就被打脸。
叶振霆当玩笑似的说起,晏卿只是浅笑,晚上他伸手探入她衣衫时,她翻过身打了个哈欠说,“阿枢开始黏人了,我今天好累。”
他吻着她纤长的颈侧,“怎么不让奶娘带?”
“谁带跟谁亲。”她说完闭上眼又打了个哈欠。
后来许是亲自照料小皇子太过操劳,晏卿在那年冬天里病了一场,叶振霆有心亲自照料,但恰逢外邦使臣来朝,一连几日分、身乏术,回到晏园时她都睡熟了,便摸摸她的脸问几句病情,回他的养心殿歇着了。
日子就淡如水的一天天捱过,因着身体本就瘦弱,怀着小皇子时还长途跋涉回了京城,再加上些心情的原因,晏卿那场病始终没好利索,须得长期调理。
叶振霆叫御医药食同补,精心定下了调理方案,每日都有一碗温养的补汤,过了些日子,眼瞧着她还真的圆润了些,他心里踏实了些,虽然不是尽如人意,也总算能稍稍松口气了。
叶振霆十分在意皇子们的课业与成绩,老九六岁那年,刚去上书房时常得夸奖,先生都说他聪慧机灵,一点就透,文才武功学什么都快,他面上淡然,心里却不住感慨,这才像他。
只是好景不长,这个儿子虽然天资过人,却太过贪玩,先生不敢过于说教,晏卿也不拧着,只说希望他平安健康的长大,其他顺其自然就好。
叶振霆虽然心中有憾,却也不想强扭了儿子的天性,更不想因这事与晏卿生了嫌隙,倒是老七那孩子从前不显山不露水,可这两年多以来,大大小小的考试都是拔尖,性子也比老九更沉稳些,不偏心的说,这执掌江山一事,他是更看好老七的。
如是想想,虽然孩子们都还小,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也有心尽早选个能造福大乾的储君出来好好栽培,一旦储君自立,他也算是对皇家列祖列宗有交代了。
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从迫着晏卿回宫那时,他就已经萌生了功成身退的想法。
只不过,世事无常,并非总有来日方长。
晏卿的身体到底还是日渐消耗下去,请了不少名医来看,都说是年轻时身子根底不大好,只有个别敢稍带着提一句,心情舒缓尤为重要。
叶振霆又岂能不知?
她变得情绪不定,消沉时多,经常从噩梦中醒来或是突然崩溃大哭,只有阿枢来了换着法儿逗她开心,才能罕见地露出些宽慰的神情来。
他试着去开解她,可她根本不愿说什么,整个人好像都被掏空了一般,看他的眼神总是极其复杂,有眷恋,甚至有一些心疼,却独独不再有期待。
也是那段时间,江北遭了旱灾,难民涌入附近城中,各地资源有限,相继告急,他被公事缠得焦头烂额。一日他抽空去坤元殿,七皇子刚考了个头名,他赞扬了几句,皇后留他用膳,念及皇后料理后宫,总有苦劳,她爹礼部尚书又为江北捐了不少银钱,他便在坤元殿留宿了半宿,总归也是该照顾一下皇后的面子。
“皇后近来辛苦,将老七教导的不错,只要你不再有那些小动作,朕便不会用那避子汤叫你难堪。”他阂上看了一夜的书,捏着眉心道。
“臣妾当时是嫉妒妹妹才故意宣扬被皇上宠幸,可现在臣妾想开了,只想把老七培养成才为大乾效力,妹妹与陛下情投意合,臣妾替皇上高兴还来不及呢,我爹那边皇上不用担心,听说妹妹最近身子不好,我看呐皇上也别来我这儿做戏了,叫妹妹知道了不好……”
叶振霆点点头,“皇后大量,朕心甚慰。”
熟料这厢宽容大度的皇后扭头就叫人把话传到了晏园的宫人那里,道是皇上昨夜在皇后那处过夜,今日连避子汤也免了。
这是又要开枝散叶了呢。
晏卿也不是不想说,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有时看着皇上对她百般疼宠的样子心里很是感动,也懂得这份宠爱是他顶着巨大压力换来的,后宫里那些娘娘与她不一样,她们身后都有强大的势力与利益牵扯,皇上不能弃之于不顾,她一个无名无份的贵妃,能获皇上偏爱已经是三生有幸,她不该奢求别的。
可每当这么开解自己时,就按不住心里冒出的另一个声音——是他当初骗了你啊,是他当初逼你回来将你关在这深宫之中啊,你的理想是江河湖海,是人间四季,是滚滚红尘里的烟火气,你该是沧海间的鸿鹄,而不是金笼子里的燕雀啊!
两种念头在她心里不断牵拉撕扯,她完全无法消解,只能红着眼狠命扯着自己的头发。
叶振霆到了晏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她。
“卿卿!你在做什么!”
“郑霆你让我走吧!”她崩溃大哭,吼出来的是他当初骗她的假名字。
“我不想熬死在这里!我不稀罕这荣华富贵,只想要个一心一意待我的人,你不能这么骗我逼我,再用钝刀子一刀一刀割我!”
这话刺得他心里生疼,这些年来,他顶着朝中各方压力将她护的好好的,在她眼里竟像是用钝刀子割她!
他将拳头攥的紧紧的,咬牙咬的腮边直抽,到底也没忍心对着她放狠话,丢下一句“你冷静一下我们再说”便气呼呼的走了。
晏卿从那日便一病不起。
小阿枢每日回来就坐在她床边给她讲笑话逗闷子,她瞧着十来岁的小小少年,总是忍不住想起救起叶振霆的那日。
十年过去了她才明白,那日她其实没有救他上来,而是一起死在水里了。
叶振霆对那日拂袖而去愧疚不已,不管御医怎么说这是贵妃的病情使然,他还是把错归在自己身上。晏卿说的确实伤了他的心,可她又说错了什么?慢说当时舍命相救,就是连哄带逼的带她回宫,她也已经在很用力的适应他的生活。
她从不恃宠而骄,见了其他娘娘礼数周全,便是听说什么闲言也都自己忍下,绝不叫他为难,他给的名贵绸缎、金银钗环除却正式场合,很少见她穿戴,唯一一次动怒罚了宫人,是那趋炎附势的东西拍她马屁说了句“咱小皇子以后肯定是要继承大统的”。
她尽最大努力在这深宫里低调的活着,可他因那一句气话就甩手出门?
她不过是病了啊。
那段日子里,他整日陪在晏卿床边替她宽心,还道小阿枢虽然贪玩,但天资聪颖,以后堪当大任,叫她努力养好身体,看着儿子执掌江山,他便安心做个太上皇陪着她。晏卿五脏俱损早开始隐隐作痛,扯扯嘴角什么都没说。
看着她痛苦不堪的睡颜,他默默的红了眼角。
明明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呢?
转过年来,刚入了夏,晏卿有几日突然精神好了不少,宫人将她抬去院子里晒太阳,她抬起枯瘦的手腕摊开手,阳光照映着纷乱的掌纹。
尼姑庵里捡她回来的师傅说过,掌纹乱,爱操心。
师傅说的,不准。
她的夫君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早就替她安排好一切,她需要操心什么呢。
最有权势的男人看着她这幅将要油尽灯枯的样子心如刀绞,硬是迈不动步子上前。
第二天,晏卿叫丫鬟替她更衣梳妆,他一来晃了下神,恍惚以为她的病情有好转,精神比昨日还好了许多。
“要去哪里?我抱你。”叶振霆一见她要起身赶紧上前。
晏卿推开了他,自己扶着床沿跪下来,众人一看吓得纷纷跪倒在地。
“卿卿。”他在她面前蹲下,“你这是做什么!”
“臣妾…求皇上一件事,”她努力稳住声音,“求皇上赐阿枢一块免死金牌,不管他以后做了什么,都留他一条命。”
他惊了下,旋即满口答应,根本无暇去想其中缘由,只知道她自回来之后,开口同他要什么东西,仿佛是头一遭。
他满口答应着,一边示意下人去上书房将阿枢赶紧叫来。
晏卿轻颤着,用尽了力气给他磕了三个头。
叶振霆还在母后腹中时已被先皇指定为太子,自他出生那一刻起,便受着万民跪拜。
活到这个年纪,给他磕过头的人早已不知几多。
可一生中唯有这刻,他看着伏在地上瘦成一把骨头的女子,心里酸涩难忍,出口连声音都变了调。
他刚说了一个字就憋在了嗓子眼,索性不说了。
磕完头,晏卿像是了却了一桩大事,由着他把自己抱起来。
他没将她放回床上,而是靠坐在床头,将她拢在怀中,挥挥手,叫人都下去了。
“我从没真正宠幸过别人。”他艰涩的开口。
“不重要了。”她笑,“下辈子,别再遇上……反贼了。”
“卿卿。”他鼻音很重。
“你再等等,我叫人去找阿枢了。”
“好。”晏卿气若游丝的吐了一个字。
其实她不是很想叫小阿枢来,他才十岁,担心他受不住这场面。
前些天趁着皇上没来,她已经交代过小阿枢,千万不要去争那太子之位,最好得个山青水美的封地,与爱的人一辈子平安喜乐,就很好。
这番叮嘱,加上免死金牌,
应是妥了。
…
晏卿殁了,就在求来免死金牌的当晚,没等到江南的好时节。
这也在叶振霆的意料之中。
囿于宫中整整十年,她最后放不下的,就只有这个儿子了。
叶振霆整整三天三夜就坐在他和晏卿睡过的床上,叫了御林军把守,任何人都不见,硬闯者格杀勿论。
三天后,他如常早朝。
朝堂上有几人大着胆子建议替晏贵妃另修陵寝,有说贵妃出身乡野,葬在皇陵于礼不合,也有说贵妃并无大病,御医模棱两可的说是心情低落所致,这在许多人听来就太匪夷所思,恐怕是因什么不可说的缘由而横死,譬如不祥。
叶振霆干巴巴的冷笑两声,不置可否。
只不过那几日雷厉风行的处理了几宗贪腐案子,杀了不少人,其中就有三个是得了尚书授意在朝堂上公然反对晏卿葬入皇陵的人。
晏卿才顺利的葬入奉国寺的皇陵。
皇上只消靡了那几日,便重新振作起来,这叫大臣们无比安心。
可只有后宫的人知道,贵妃殡天之后,皇上就在她的晏园长住,而且再没宠幸过别的女子。
他命人在皇陵最远的一角替她修了个小院,京城不似水乡,但他尽力照着印象里去复刻。院子里生活物资一应俱全,都是寻常百姓家的物料,他隔段时间就带着阿枢上山小住,除去一个平日里的洒扫嬷嬷,是自晏卿入宫就随侍在侧的宫人,其他人一概不许涉足半步。
他在园子里亲手除草、喂鱼、修剪树杈,还会亲手炒两个简单的菜,再睡上一觉,假装一家三口安稳的生活在那里。
阿枢那时还小,以为他是嫌弃极了母妃,将她安置在皇陵最边缘的山边,他不知该作何解释,选择沉默。
其实无非是想要给她自己能力和可接受范围内最大限度的自由罢了。
可是人死如灯灭。
活着的时候求不得,死了又做给谁看?
他也在骤然意识到自己这是全然做了无用功时,崩溃的将那院子里除了她牌位之外的一切都砸了。
然后再一点点亲手复原。
他已经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式来怀恋。
后宫再次风平浪静了,后妃们其乐融融友爱互助,恢复到从前的平衡。
老七的学识武功一骑绝尘,早早封了锦王赐了王府,其他皇子公主各有安排,只有老九还留在宫里,旁人倒也没别的揣测,他母妃早逝,心里多少有些怨着父皇,一副闲散浪荡的样子成不了大器,别人自然对这样的“废柴”宽容怜悯的多。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叶振霆的身体状况在这几年中急转直下,他并不意外,心绪攸关,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好在朝中一切稳妥,自己的一批心腹谋士早就可当大任,尤其是三朝元老许家的那位宰相和高家太尉,二人同心合力替他分忧不少。
在治理江南水患之时,许相所表现出的大义与担当,叫他这个始终无法再把全部心思放在政事上的君王汗颜,于是大手一挥许下帝王重诺,日后册立太子,就将许相嫡女指婚太子。
官身不自由,其实君王在某些时候更加不得自由。
譬如指婚这件事。
嘉奖功臣笼络人心,能稳固朝纲保大乾昌盛,就够了。
太子人选,其实他很早以前就有了模糊的概念,固然再疼阿枢,在大是大非上他也不能独断专行,这小子就像是他潜藏在骨子里的另一面,他循规蹈矩了许多年,也只在一人面前展现过。
于公,他要选一沉稳有城府者居之。
于私,他不想把老九变成这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许是江南水患牵涉诸多,他那段日子也透支得厉害,时常脑子混沌,还晕过几回。
他传了许相与高太尉密谈一回,二人将几位皇子分析的头头是道,与他所想不谋而合,二人走后,他叫来了皇后。
平心而论,后宫众人多年来相安无事,得给皇后记一功。
老七出落的翩翩君子端方内敛,也得给皇后记一功。
“朕这阵子越发疲累,还晕了几回,一回比一回睡得久了。”他慢声开口。
十年了,皇上一直住在晏园,可今日传她到的是养心殿,皇后大抵猜到了所为何事,心生悲凉,晏园和奉国寺皇陵里那无名的破园子,他还真是替她守得好好的啊。
好不容易因为晏卿死了才收敛的妒火再次燎原。
在他亲口说出想要册立叶锦为太子之时,皇后假意震惊,“老七何德何能啊……”
“陛下英明,老九虽然贪玩了些,但他心思单纯,好好栽培定是国之栋梁。”
叶振霆皱皱眉,头疼的厉害。
皇后一边仍是在絮絮叨叨。
“老七性子沉闷,与朝中大臣也生疏,恐怕不好上手……”
他甩甩头,那种似曾相似的感觉又上来了。
“况且,”皇后温婉一笑,“晏卿妹妹若是泉下有知,也会希望看到阿枢成器吧?”
晏卿?
他根本不知道听到这名字时的表情落在皇后眼里有多刺眼。
是那种透过空气中的尘埃见到朝思暮想之人的热望。
“卿卿……她希望看到的,是不是?”皇后温声诱哄,“免死金牌,自然不及做这天下的主宰更叫人安心了……”
他意识混乱间,口中只剩“卿卿……阿枢…”还有几个不成句子的词。
一旁的宫人讶异的看着皇后,等着拟旨的文官犹疑不决。
“那这太子之位,就立阿枢吧?”皇后俯身凑近他的脸前,别人根本听不到皇上说了什么,就见皇后点点头,一脸坦然的直起身子,对着文官抬抬下巴,“拟旨吧。”
…
叶振霆悬浮在黑暗的虚空里不知多久,周遭一切声光实物,什么都感受不到。
五脏六腑骤然一拧,感受不到风声,只有被惯性带动的躯体让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急速下坠。
“扑通”一声,他被周身凛冽的水惊得瞪大了双眼。
面前是一道背影,纤弱而坚强的拖着他拼命向头顶有光的地方游去。
虽然眼角那点温度在冰冷的湖水里转瞬即逝,他依然清楚的知道,他流泪了。
小姑娘灵活的动作渐显迟缓,他眉心一拧,伸手从后面托住了她。
“你是谁?怎么会受伤落水?”上了岸,她喘着粗气问。
叶振霆看着初见的那张脸,顾不得胸前伤口,兀自笑着抹了把脸。
“我遇上了歹人打劫,现在身无分文,姑娘可以收留我几日吗?我愿为你做饭、打理园子来偿还。”
“你叫什么?”
“郑霆。”
少女拧了拧眉心,“你不是这里人吧?来干嘛的?”
“我?”他又笑着抹了把脸,“我是来寻亲的。”
晏卿纵有些为难,但碍于师傅从小导人向善,重要的是,对眼前这个陌生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并不觉着危险,勉为其难的同意了。
男人换了衣服,处理了伤口,走到灶台边接过她手中的菜盆,娴熟的洗起菜来。
“我来吧,姑娘歇歇,别沾冷水了。”
晏卿背后一僵,小声说句“有劳了”便捂着坠胀的小腹跑了。
他看着轻盈跑开的背影,笑意越来越浓。
卿卿,这次我不会叫你失望了。
这一借住就是三年,二人在朝夕相处中滋生浓情蜜意,半年前喜结连理。
郑霆才学出众,却并未去考取功名,而是将家中修葺扩建,办了个学堂,教小儿读书识字。晏卿不再去捕鱼,她体寒不宜怀孕,就悉心在家调理身体,顺便教女孩子做些手工活儿补贴家用。
姑苏城里,这对男才女貌却甘心平凡的神仙眷侣叫人油然生敬。
这夜郑霆做了个梦,醒来后抱着晏卿说,“卿卿,我要出趟远门。”
“去哪儿啊?”她睡眼朦胧的问。
“回我的家乡,家中老房要塌,亲戚要分家,我也出来三年有余了,回去处理一下那些事就回来,以后我们就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再不分离。”
“好,去多久?”
“一来一回,加上料理那些琐事,三年之内,一定回来。”
晏卿虽然不舍,倒也不愿拖他后腿,“好,我会照看着学堂,等你回来。”
走那天,郑霆抱着小姑娘在城门外逆风站了一柱香的时间,“养胖点,回来我们生几个娃娃玩儿。”
晏卿红着眼角笑着锤他,“就要一个,最好是个磨人的小丫头,专欺负你。”
他说着好,骑马消失在路的尽头。
躺在龙床上的叶振霆手腕一抽,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
身边踱步的皇后并没察觉,还在自顾自的说话。
三年来,她已经习惯在养心殿对着这活死人肆无忌惮的畅所欲言了。
“……这都要怪你!从前晕倒都是十天半月,我还等着你醒了亲眼瞧瞧你那宝贝儿子做下的无能之事,最好直接将他治个罪废了,收了那免死金牌再随便发落到哪里!”
他心下一惊!这……是皇后?!
“……我的好夫君,是我低估了你和那贱人的儿子了。”
他被子下的手狠狠攥紧。
“我更没想到你这一睡就是三年!知道我每日来这里装一番贤妻有多辛苦吗?”皇后伸手抚过他的脸庞。
“这张脸叫我魂牵梦萦了多少年啊?你雨露均沾倒也罢了,我总算是你堂堂正正的皇后,可你为什么要带那个女人回来!”
“我爱你爱得卑微又克制,连别的女人都接纳了,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那就别怪我心狠,比起你的爱,至上权势才是最叫人安心的东西,对吗?”HΤτPS://wωw.hLxS玖.còΜ/
皇后怒发冲冠后又笑得阴森,“偷偷告诉你,你再宠那对母子又能如何?一个被我下药弄死了,死前像个情绪错乱的疯子,另一个也快了,很快,我就叫他们去陪你,哦不,”她得意地笑,“你死后只能与我合葬一处,我终于可以完完整整的拥有你了哈哈哈哈哈……”
他心里掀起滔天巨浪,却不动声色的躺着。
这女人阴险毒辣,不知要搞什么把戏,躺了三年,这身体的机能极差,他只能在夜班三更偷偷起来替自己按摩手脚。
他得撑着这条命,护好她的儿子。
叶眉辞别那天,他险些落了泪。
那也是他疼宠的女儿,皇后为了除掉阿枢,连亲生女儿都可以利用,他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可身边所有伺候的都是皇后的人,晏园的人一个都没有。
好在,许知守来了。
他瞅准机会释放了暗号,许相不负所望,顿时接收到了讯号。
除夕兵变那天,下毒的小丫鬟被他骤然坐起吓破了胆,许相赶来的及时,以小丫鬟全家老小的性命为要挟,逼她去向皇后报告了假消息。
再之后,他躲在正殿后面,听到了那些更让他震惊的信息。
害得宴卿早逝,杀害阿锦生母夺子,这样一比,利用叶眉勾结高丽,给他下毒都不算什么了。
他大约记得皇后是个体面人,如今死状凄惨,很难瞑目了。
只是没想到晏卿对阿枢有那样一番交代,倒还……蛮像她的,既然是她希望的,那小子又紧张着许家那小姑娘不得了,他怎能忍心叫他们重蹈自己和晏卿的覆辙呢?
他给了阿锦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也不吝于陪他一段时间,足够他从那些晦涩往事中脱胎换骨。
这个被万民拥戴的孩子,却不曾得到过来自父母至亲的爱,在那样的境况下尚且长成一株顽韧的藤蔓,只要给他一些爱意,是会长成无际田畴。
他愿意笨拙的补偿他,以陪伴和教导。
许家那丫头,他虽然见了没几面,却莫名喜欢,那股子劲头有卿卿当年的风范,小丫头生了个小小丫头,就在中秋那天,漂亮的不像话,取名叫小满。
小满好,像是在太湖边上等着他归去的晏卿,小小满足慰平生,真的就够了。
他送了小满一座苏州的园子,不单是因为那里气候宜人风景如画。
那场送他回来的梦已然告诉他,这本就属漫长岁月里不同的时段,他与现今的这些人事物,经此一别,永无再见,可他赐了园子,他们总归是有机会去到那里小住的,哪怕是以交错间隔的方式去到他和晏卿相守终老的地方,不经意踏足过他们经过的小径,拨弄过他们种下的树枝,伸手掠过他们畅游过的湖水,都足够叫他欣喜且满足了。
再就是挑个不错的日子,与阿锦下了几盘棋,五局三胜,他觉着儿子还是让着他了。
褪下登基那日戴上的墨玉扳指,给了阿锦,替他看了个好日子,五月初八。
——这江山,就拜托阿锦了。
至于他不知道的身后事,其实并没交代,但他知道他们会处理好,将自己与卿卿合葬在皇陵的山边,推开窗就是豁然开朗的崇山峻岭,没有什么可以束缚。
这两个儿子都像他,又都不全像他,但都是他放心的。
蹉跎了她十年,他亦飘零孤寂了十年,她该消气了吧。
站在姑苏城外,他蓦然想到晏卿入宫的那天,宫门将艳阳拦在门外,她眼中的光无力的跳跃两下,灭了。
而如今,那个眼中盛满星河的姑娘就笑盈盈的站在城门边,头顶的暖阳晒得她眯起眼,朝着他伸手说,“傻瓜,发什么呆呢?”
他快步奔了过去,心中踏实,满足,义无反顾。
“还真是去了三年啊!”她假嗔着也难掩笑意,“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
“好了,一切都很好。”他揽过她的肩头,你一言我一语的往家里走去。
“我还想着你要是一去不回,我就嫁给城东张公子了……”
“那不行,张公子老吃黄豆,爱放屁……”
“……那就城西李先生。”
“李先生睡觉磨牙,瘆人着呢。”
“你怎么知道?”
“我瞎说的……”
“你……”
“别气,回去把三年前你说那事解决了……”
“什么事?”
“生个小丫头,专欺负我……”
“……”
“卿卿,我们以后冬天去岭南避寒,夏天去幽州避暑,秋天去京城看红叶,春天在这姑苏城中徜徉漫步,看园子听戏,捞鱼……也可以,总归有手有脚,去哪里都没问题。”他重复着许多许多年前,她躺在他怀里说的愿望,笑着看她被说中心事的笑颜,嘴角扬起相同的弧度。
误卿十年,还你余生四季。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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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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